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,裤边和鞋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。飘逸的黑盖头上沾了一层尘埃,像落了层霜似的,雾尘尘白煞煞的。显然,母亲是走了几里土路再搭上班车来的。从咱家搭车到县城来是要走几里土路的。有时候,有进村的面包车或是出村的三轮车,凑巧碰上了,去县城的人就少走那几里坎坷不平的土路,要是不凑巧,就不得不磕磕碰碰地走那几里土路。母亲就是不凑巧才白白地走了那条土路的。
母亲的肩上挎了一个大大的绿帆布包,沉沉的。女儿听到了奶奶的声音,从她的卧室里跑了出来,扑在了奶奶的身上。女儿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,对奶奶的那种感情往往胜似我和她妈妈。在这个时候,母亲往往会春风吹拂般地把自己喜成一朵红朗朗的山丹花,笑得艳艳的。然后随手丢下挎在肩上的帆布包,用她粗粗的大手抚摸女儿的脸蛋。女儿则像一只温驯的羊羔偎依在奶奶的怀里,显得那么矫情和可爱。她幸福地看着我和妻子,挤眉弄眼地笑着,笑容坏兮兮的。
女儿对奶奶的感情叫妻子不得不忌妒,不羡慕。女儿对奶奶的感情是真实的,有时候,当她调皮了妻子训斥上几句时,她就受不了,便悲痛欲绝地号啕大哭,谁也劝不住谁也哄不肯,只有一个劲地喊着阿婆哭够了时,才会理你,也才肯听你的劝听你的哄。
女儿说,阿婆就是她的月亮,没有阿婆就是一片黑暗。妻子受不了女儿这样的形容,就笑着对女儿说,我生了你,是阿婆拉扯了你,但你对阿婆太偏心眼了。女儿回敬说,谁让你生下我不拉扯我,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,要不是阿婆拉扯,我怎么能够长大呢。女儿几句话就把妻子顶撞得无话可说。可女儿还是那一句话,我是月亮护善下的一棵小草。只要奶奶一来,我的心里就亮敞了。女儿说得没错。女儿刚生下时,妻子的胃病就犯了,疼得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觉,无暇顾及女儿,更顾不上拉扯女儿了。母亲看着妻子的胃病折磨着妻子,心焦得没有任何办法。一面心疼着照顾妻子一面又心疼着照看女儿,把母亲累得够呛。可母亲从来就没有叫过苦喊过累。她知道拉扯女儿的任务已经归她了。母亲既要照顾妻子又要照看女儿,常常累得坐在床上挣弹不起来。她被女儿的那双幼小无助的眼神常常弄得手足无措,虽然她一生亲自拉扯大了我们兄弟几个,但她从未费过这样大的神。照母亲的话说,我们几个是老的拉大的,大的拉小的,她还没明白过来,我们几个就长大成人了,成了雄壮壮的男子汉。可拉扯女儿让她费尽了心思。尤其是女儿从生下不到一月就整日整夜地啼哭,母亲也就整日整夜地抱着女儿在屋子里抖着拍着转来转去,硬是把那光滑瓷实的砖地用脚磨出了一道深槽。女儿从不到一月哭到了一岁多。现在女儿已经七岁了,但只要她一哭,母亲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,这是七年前女儿整日整夜地哭泣让母亲落下的病。母亲说,她最听不得的就是娃娃的哭,只要一听到娃娃的哭,她的心就抖得不行,心脏也就不那么好受。
女儿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了四年,当母亲把女儿生拉硬扯地领到县城里引给我们时,女儿已经跟她分不开了,女儿倒成了她身上的肉,而我们却不再那么让她牵挂了。每次打电话来,母亲总是说:叫曼茹叶来接电话。此后时间久了,只要是乡下家里来电话,妻子总是让女儿去接。女儿接了电话,婆孙两人在电话里东拉西扯地聊开了天,再也罢休不了。有时候通话时间久了,小弟在电话那头大声地笑着说,又挣电话费了。母亲就嘿嘿地笑上几声,安慰着鼓励上女儿几句才极不情愿地挂上电话。后来,母亲每隔一个月,就要带上一些东西风尘仆仆地前来看她的孙女,时间掌握控制得像十五的月亮,不差时日的轮回。
女儿也习惯了奶奶的到来,也时常计算着日子等等奶奶。有一回母亲病了,提前打电话给女儿说她暂时来不了。女儿就失神地像霜煞了的花骨朵,蔫叽叽的提不起一点精神来。奶奶想着女儿,女儿思谋着奶奶,最终母亲弹挣着来看女儿,女儿哭了整整一下午,连学都不肯去上了。母亲说,拉大的娃娃养大的羊,人亲门亲。再长大一点,她就不贴人了。但女儿好像从来就长不大似的,只要母亲一来,她还是往奶奶身上贴,贴得紧紧的。妻子笑着说,女儿现在就认准了一个阿婆,不认我们了。但女儿不管你的内心感受,还是往奶奶身上贴,只要受到委屈或是受到我和妻子的责备,她准一个劲地喊着阿婆哭个不停。有时候在睡梦里都喊着阿婆,还笑得格格的。可女儿从梦中醒来起身一看我和妻子,惊奇地思谋上一会,就悻悻地埋在被子里,谁也不理会了,显然她是知道了是在梦中和阿婆说笑。
我们知道,女儿从小就受了母亲的指教,不在人前调皮,接任何人给的钱,从小就知道尊重人,怜悯人。要是走在大街上,见着讨要的人,她总是嚷着要我们给些小钱。女儿的这些举动曾让我和妻子汗颜。有一次周末,我们上街,见烈日下一位老奶奶盘腿跪坐在街头伸手讨要,女儿便停住脚步不走,妻子知道女儿想要给钱了,但我和妻子都没有小钱。妻子小声对女儿说,没有小钱,回来时再给吧?女儿白了一眼妻子说,刚才出门的时候你手里不是有十元钱吗?妻子心疼地看了一眼我,极不情愿地从包里像掏命似地掏出钱塞给了女儿。女儿接过钱,往展里抖了抖,然后像一个大人似地对妻子说,这还差不多。其实妻子不是一个惜钱如命的人,以前她看见那些讨要的人总是心软地给些钱,但这两年来,买了房拉了债,妻子在用钱上分分厘厘划算。女儿的举动让她心疼,但为了女儿那颗未泯的童心和爱心,她只有苦笑。然后夸着女儿说,好女儿有疼心。女儿却不高兴了,呶着嘴说,明明有钱,就是不掏出来。妻子说,我试你呢,看你是不是对穷人有疼心。女儿说,那个讨要的人比阿婆还要老,上次阿婆来领我上街,也给了十元钱。我和妻子明白,这几年我们拉债买房,成了房奴,没有给母亲给过一分钱。但母亲却大手地给儿女做着榜样,让女儿幼小的心灵从小就感受到怜悯、同情和尊重人。母亲虽然惯着女儿,但也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教育着女儿。我们小时候,来庄子里讨要的人很多,母亲从不让一个讨要的人空手而归或是失望着离去。有时候,讨要的人往来复去地来上两三次,但母亲仍微笑着给人送去一碗温暖。那时候,家里没有钱,讨要的人要是赶上吃饭,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小,母亲都要叫进家来,倒上一杯热茶,再盛上一碗热饭,让讨要的人热热火火地吃上一顿。今天,她用她的行动又教给了女儿疼爱的心肠,这让我们感到欣慰。我们还要教给女儿什么呢,有这些就够了。这会让女儿的一生受益无穷。
在女儿未来的生活中,母亲的指教像明亮的月光永远普照着,造就着女儿永远的善良和温暖。
敏奇才,男,回族,甘肃临潭人,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。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,曾在《中国作家》《民族文学》《飞天》《延河》《青春》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多篇,曾获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、甘肃省黄河文学奖。现任临潭县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。